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作者:黎荔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这是木心先生的一首小诗《我》 , 出自150页的木心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 , 这首小诗的那一页 , 只有这么一句 。 木心原名孙璞 , 一个文学的鲁滨逊 , 这位并不为世人所熟知的老人 , 十年前也就是2006年离开美国 , 隐居在家乡乌镇的“晚晴小筑”里 。 同年 , 其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在国内终得以出版 。 那时 , 这位在大陆浮出文学地表的“新作者”已经79岁了 。 事实上 , 早在20世纪80年代 , 木心先生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 , 已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人物和传奇式大师 , 木心的部分散文与小说也已经被翻译成英语 , 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 , 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 。 七年前 , 2011年12月21日 , 叶落归根的木心 , 在故土大地上安然离去 , 享年84岁 。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回望 , 无言
往日衣履
往日笑颜
夜雨中 , 曳着音乐
徐徐向黑暗驶去
在木心深度昏迷的时候 , 十几个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读者在病床前照顾先生 。 这些年轻人会在木心的床前 , 低声念起那首叫《我》的小诗:我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 整个清冷肃穆的病房如同笼罩在一场茫茫大雪中 , 我猜想 , 他们的脸庞肯定会被这场召唤而来的大雪 , 覆盖得异常苍白 。
有人说 , “大雪纷飞”是木心内心的狂舞 , 而“黑暗” , 指他在人生的某些阶段 , 个人际遇的千难万险 。 1971年 , 木心先生在文革期间被捕入狱 , 囚禁18个月 , 所有作品皆被烧毁 , 三根手指惨遭折断 。 但我觉得 , 这首诗更是关于那种“栏杆拍遍 , 无人会 , 登临意”的孤独 , 一种纷乱世界里刻骨又难言的孤独 。 自1982年起木心先生远奔天涯 , 长居美国纽约 , 直到2006年才临老归国 。 独立在北美辽阔而苍茫的天空下 , 夕阳里一株孤柳 , 举着无望的痴情 , 漫天花雨缤纷 , 皆因为寂寞 , 那穿着青衫的人踏尽千山万水 , 关山月色不老 , 呼啸的西风中 , 孤独 , 就孤独一生 。 虽然去国离乡 , 一个庞大而浓厚的文化传统仍在背后支撑着 , 木心百分之百地掌控着一个自由的心灵空间 , 充实这心灵空间的 , 正是那在他血脉中流转的中华文化 , 如星辰凝望 , 如月色满怀 。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我最爱木心的这句 , 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先生 , 在某一个漫天大雪的暗夜里 , 静静地张开手臂 , 将雪花中最孤独的那一片拽进手心 。 永恒的灵魂 , 注视着跳动的心 , 纵然黑夜孤寂 , 白昼如焚 。 这句短短的诗横空飞来 , 用致命的力量击中你 , 这种感觉真是好 。 不明缘由的好 , 说不上是何种原因 , 只是刀锋一般猝然 。 迷醉得都凌乱了 , 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 套用胡兰成说张爱玲的话:“惊不是那种惊 , 艳也不是那种艳” 。 尤其在静夜中昏黄灯光下阅读 , 更深深牵绊内心 , 醉在字里行间 , 会瞬间忘记丑陋不堪的一切 , 沉浸在没有人可以拿走的当下此际 , 思绪无边飘荡……
这首诗是如此平静 , 木心似乎在淡淡描述 , 适应孤独 , 就像适应一种残疾 , 而一旦你适应了它 , 孤独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 因为人们需要独处的时光与自己对话 , 因为孤独是一个人生活里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状态 。 木心的人生 , 经过了漫漫的长途跋涉 , 之后归真返璞 。 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 , 达到这样一种境界 , 虚无散淡 , 大道无极 。 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 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 , 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 ,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 , 唯有孤独永恒 。 木心说 , “我一生的遇合离散 , 抱过吻过的 , 都是泡沫啊;爱情洗净了我的体肤 , 凉凉的清水 , 冲去全身的泡沫 。 ”最终 , 风过无声 , 雪落无痕 , 抱膝灯前影伴身 , 推窗望去 , 天籁四起 , 唯见 , 孤帆远影碧空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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