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猴魁两头尖 , 不散不翘不卷边 。庐山云雾闻林茶 , 味浓性泼辣 。君山银针是金镶玉 。西湖龙井 , 一朵一朵又一朵……”小时阿公常爱教我念这些 , 隔段时日 , 还要背出来 。我却总记不住 , 因为那时家里早就吃不起这样的茶了 , 连见到机会都很少有 。阿公却是过过好日子的 ,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去收租 , 后来从太公公手上继承了家业 , 是叔婆说的“不用做就有的吃 。”可惜他福薄 , 没几年 , 赶上村里闹土地改革 。他因为成分不好 , 吃了很多苦 , 一直到去世都没再享过福 。
我不像阿公 , 一向都不大爱喝茶 , 只是对于茶叶有一段很长的回忆 。因为小时候家里穷 , 父母都很少给零花钱 , 只能在春季茶时帮人家采茶心才偷偷攒一些 。有了钱 , 就可以去买东西吃 , 印象中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而且这时节父母多半不在家 , 随我们烧火打闹自由自在 , 有时侯上山去帮帮忙 , 一眼看去 , 地桃苜蓿覆盆子开的遍山遍野 , 比月季百合又是一种姿态 , 还能来编花环戴 。这样玩累了再顺便讨点野菜 , 回去邀邀功 , 中午的那一顿味道就特别好 , 像茶叶淡淡的苦尽甘来 。
乡下人却从来不说品茶 , 更没有专门用的茶具 。平日里往往都是一海深深的大瓷碗 , 浓浓苦苦尽是茶叶 , 喝起来也是大口大口地灌 , 真真的豪爽泼辣 , 像我阿婆的炒茶 。每年茶时她总会留些好的不卖 , 采了来自己炒 。我和阿姊常帮忙烧火 , 平时舍不得用的柴火这时就拼命往灶膛里塞 , 火烧得旺旺的 , 把脸烤得通红 。阿婆却手脚伶俐马上倒了茶叶下去 , 很快地炒起来 。一时碧绿色焉下去 , 她这边被热气蒸得汗水淋淋 。等到起了锅 , 我们还偷偷埋一颗地瓜或芋头土豆的在炭火下 , 出去玩会再回来吃 。有时贪玩忘了 , 烤成了炭 , 阿婆就骂我们“糟蹋东西 , 雷不响不怕 。”他们那一代的人 , 闹饥荒时连树皮也吃 , 因此对于人世的一切都觉得是珍重 。
而对于春天的生意 , 乡下则凡是农人都觉得是一种恩赐 。因为他们靠天吃饭 , 更要懂得感激 。节气好的时候 , 一年来的吃穿用度 , 子女的学费 , 大半还就靠这个把月 。约摸到了谷雨前后 , 各家各户便都收拾了斗笠 , 竹篓 , 赶着时候上了山 。我老家地处丘陵 , 茶树便都盘山而种 , 一垄垄从上而下 , 像从前人家祭祀用的糕点码好了堆成一摞 , 整齐而不失灵动 , 更是对天地的虔诚 。而茶叶采摘又非常讲究时候 , 太早了还没长够 , 太迟了又怕老 , 分寸之间都是智慧 。但农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 , 风云雨露 , 归燕花香 , 凡有变化之处都是他们的信号 。各家橱柜顶上预备上一本老黄历 , 随时翻一翻 , 该做什么 , 不该做什么 , 依照着书上的说法行事 , 倒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差错 。我是从小最敬外公 , 觉得他手指里有乾坤 , 掐掐点点间 , 总能够说出一番道理来 。而他又很有墨水 , 传奇轶事 , 怪人趣闻 , 竟是张口就来 , 永远都说不完 。类似倩娘离魂、嵩岳嫁女、冯媪的故事 , 我后来读了原著 , 都没有当日那样的精彩和奇妙 。
我母亲虽不会讲故事 , 嘴上功夫也了得 。她会吹口哨 , 有时上山的路要走好远 , 无聊时 , 她就吹口哨给我们听 , 田园间悠悠弱弱很低很低的 。老家的山道弯曲不尽 , 半路停下看时 , 会觉得是从人间走到天上 , 而我们是往仙境里讨药的凡人 , 总有一段奇遇邂逅等在前头 。我有时走不动了停下歇息 , 又或是被路边的野树莓吸引住 , 吵着要吃 , 母亲便爬上去摘一两颗 , 哈一哈气 , 说是能哈去不干净的东西 。树莓是酸酸甜甜 , 当真好滋味 。可有时我也耍赖不肯走 , 母亲哄骗一阵 , 索性不管就走了 。小孩子听大人说过山妖鬼怪 , 心里一害怕 , 少不得还是要跟上去 。乡下人从来不惯孩子 , 或打或骂 , 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是从小就要教会儿女做人的道理 , 大事小事 , 都有一套说法 , 但不像书里写得那样严肃又不好懂 。有些话用方言说起来也抑扬顿挫的好好听 。我母亲就很会说这些 , 成天和我们念叨“洗脸要洗耳根子 , 扫地要扫边角落 。”“懒读书的孩子假拉屎 。”我学着念念 , 日子短短就像雨后墙角冒出的青苔上露珠滚滚 , 一去不来 。
而二月花潮在一年中最短 , 过一过就到了三月 , 春风来时的好季节 , 柳叶长长 , 竹笋儿冒了尖 , 花草赶着红红绿绿起来 , 到处都是好看 。若是采茶采得累了 , 沿着阡陌小径走一走 , 到山泉边捧口水来喝 , 凉凉地沉在肚里 , 整个人也清爽十分 。乡下的山地多在茶丛中种些桃李 , 疏疏落落的几株 , 虽不成气势 , 却是别有风情 。想想就又有故事 , 是仙女被贬下了凡 , 是等候郎君归来的妻 , 是阴阳斗里桃花女的那颗本命树 。山路上停下听首歌 , 唱的也都是这些红尘事 。但乡下人不常出门 , 偶尔有路过行贩的客人歇个脚 , 或讨碗茶来喝 , 也只是苏轼词里的“日高人渴漫思茶 , 敲门试问野人家 。”再没别的私情 。旧时出家人云游四方 , 天下人都是他的施主 , 萍水相逢中的赠予才见得真心 , 是我们中国人的义气 。所以他们的热情好比桃之夭夭 , 到底是和我们亲 。
茶时的忙碌如落花纷纷繁而不乱 , 日子虽过得草草 , 却依旧是从容 。老人家在家煮好饭菜等儿子媳妇们回来 , 小孩子更要乖乖的听话不捣乱 。有时过了饭点还不见他们回来 , 阿婆就让我去叫吃饭 , 对着山那边大喊一声“阿爸 , 阿妈 , 吃晚了 。”回音阵阵从远处归来 , 送着亲人的音信 , 我便回屋去端脸盆打水 , 是个好孩子 。书上说东晋时的隐士多会啸 , 阮籍上山访孙登 , 讲了一通人家都不理他 , 好灰心的下山来长歌带啸 , 这才有了呼应 , 那声音比鸾凤鸣叫还要美 。只可惜“啸”到现在已经失传了 , 但好在还有这空谷对答 , 一样好听 , 因为那是家信 , 不管去得多远 , 都能回来 。
回来要先去卖茶 , 换了钱买瓶冰镇啤酒或是放泉水里浸一浸 , 一家人围坐着在灯下慢慢吃喝 。我们村里也有专门收茶的 , 都是几户人家轮流干 。年轻力壮的扛起长大的秤 , 秤好斤两后除去竹篓的毛重 , 往地上一倒 , 再喷些水防烧了苗 , 夜里装车送去茶厂 , 便又是另一番人事了 。
有一户人家生了四兄弟 , 年年春季都来收茶 , 一样的缺斤少两 , 有时又哄抬市价 , 因此村里人都在暗地里叫他们做“四人帮” , 说他们坏 。乡下人闲来无事 , 就爱说些玩笑话 。夜里乘凉 , 你一言我一语 , 谁也不让着谁 。但他们调侃捉弄 , 却从来不伤和气 , 打架拌嘴更是少有的事 。邻里之间 , 总沾点亲带些故 , 往上数数又还是一家人 。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是命里注定的兄弟 , 而村里人却生来就是亲戚 。这里是个人情世界 , 纵有诸般不是 , 也还是吞一口唾沫忍忍就算 , 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 , 真要打起来了 , 也还有一帮子人来拉架 。
而村里无事时 , 各家门户遮遮掩掩并不大关 , 灰灰的墙头斜打着阳光 , 花影乱乱的 , 一切却长长都是永远 。没有别的 , 单单日出而作 , 日入而息 , 然后夫唱妇随着白头偕老 , 世事也本该如此 。(文章原名:茶)
【茶香弥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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