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花间里,喝一壶文化遗民的好茶

初春时节,朋友聚会,席间一青年书法家献书赠字,可以自拟联句,初国卿则邀以“花间一壶茶” 。其旁有人建议:还是“花间一壶酒”吧,“花间一壶水”也好,以喻君子之交 。国卿摇头 。结果是醉翁之意既不在酒,也不在水 。他既不肯效法李白斗酒赋诗的潇洒,也不肯取以水代茶的君子之义,想见他追求的是“茶烟一榻拥书眠”的诗意情怀 。过后他对我说,“花间一壶酒”过于热烈,“花间一壶水”失之刻意,总不如“花间一壶茶”来得自然洒脱 。他说他的下一本散文集的书名就叫《花间一壶茶》 。他的这番话让我想到他的散文集《不素餐兮》中的种种情致,和他这个人的文化追求,深感他是一个时尚时代的“文化遗民” 。在他身上,流露着一种对现代时尚的天然排斥和对传统生活自觉融合 。我曾笑对他说:你是一个最有资格到笼翠庵去和妙玉参禅论道的人 。
以前读国卿的散文不多,如他所说他是一个写作的边缘人,因为他的主要精力在办杂志上 。这次读《不素餐兮》,能系统地读国卿的创作,最主要的印象就是这本书如同一具造型精美的紫沙壶,壶里装有上好的明前碧螺春 。花间里,有一壶地道的绿茶,一壶文化遗民的茶 。
第一卷“都市品茗”,一个品字使我赶紧回避餐饮的饮字 。它启发我在这满满一壶实实在在的绿色食品中寻找虚无缥缈的精神高地 。再读第二卷“箪食之乐”,则见《咬菜根》、《吃红豆》、《西施舌与美人舌》、《佛跳墙》、《韭菜花》、《豌豆黄》、《秋思莼鲈》、《时尚三吃》等稀奇古怪的吃物、吃相与吃法 。由此,我看出国卿大有梁实秋、陆文夫那样对华夏美食的精英意识与他们那种以美食家自诩的文化雅兴 。
我不谙茶道,除非万般渴极如刘姥姥一般牛饮,平常日子,绝不喝茶 。几次凑热闹去茶社观摩茶道表演见小姐们如日本女人跪坐席前,慢条斯理地洗杯涮盏,心中总是暗叫:急刹人也急什么呢?事后,我问自己 。为稻粮谋乎?为功名乎?利禄乎?为什么终日浮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辗转,踌躇不安?继而想像揣摩国卿,整日追随在市场信息的鞍前马后,奔波于文化消费的调研交易之中,办杂志风樯阵马,如火如荼,能比热锅上的蚂蚁好多少?然而,商海泛舟,福至心灵,夜深人静之时,他还不能忘记唐人留给他的那一壶花间清茶,你想这位年轻人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他能经得起热烈,也能耐得住寂寞,据我所知,他不跳舞,不唱卡拉OK,不喜一般的应酬,晚上多是在家读书,周末去逛古玩市场 。正是这种“遗民”式的生活,才使他醉心于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的追求和“花间一壶茶”的雅趣,于平常的餐桌上能品味到菜根的清香,苦瓜的回味,豌豆黄的诗意 。在今天的滚滚红尘中,我们缺少的不是冲动,而是这种冷静 。有人说最好的人生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我想国卿能做得来,最起码能“登堂” 。
读过《不素餐兮》,看到他把读书与喝茶作为不素之餐,我才领悟到一个人少年养成的天性是如何笼束他生命脉管的一生一世 。国卿平生喜欢唐诗,研究唐诗,少年时期读过的唐诗宋词的余韵流淌在他的生命的血液里,并以其深厚的文化基因左右他一生一世的爱好与情致 。他如何能在忙碌与躁动的背后隐藏一方淡泊与宁静的空间,如何能在与时俱进的当代意识中保留一份唐宋的古典,如何能在开放型的人际交往中守候一份不露圭角的孤独,种种疑问都在这《不素餐兮》的许多篇什之中如一杯花间绿茶氤氲着清淳与温馨的答案 。
在饮茶的日子里,尽管也可做佳茗似佳人的想像,但无论如何,茶终究不似酒与咖啡那般浪漫,那般风情 。奢侈咖啡淡泊茶,茶喝得愈久,人愈变得古典,愈加蕴藉而内敛 。三十而立,立了什么,又体认了什么,感悟了什么,一时难以说得出,更难以说清楚 。只有从那淡绿色的《全唐诗》中飘落出的一片红枫叶,裹一缕秋风,染一抹白云,扁扁的,像是压过的很有些承诺的悠悠相思,沉沉地镌刻在心底 。
读书之意味之乐趣与喝茶极为相似,同在微苦之中,久之能从苦中品出甘甜 。当然了,只有书是好书,茶是好茶,才会有如此境界 。正是这种缘故,知堂老人才将其书斋命为“苦茶庵”,又有《苦茶随笔》 。岁月沧桑,我深知世间只
有读书、喝茶与其他方式的人生不同——没有纵情过后的空虚 。
不仅这许多,国卿的这种茶一样的古典与内敛,我早在他那篇《听雨》之中就听出了一二 。《听雨》是一篇在省内散文大赛中获奖的拔尖之作 。我曾折服于他听觉的奇异联想,他首先联想到的是那部浸润着绿茶香津的《全唐诗》:梧桐听雨,芭蕉听雨、槐叶听雨……国卿不厌其烦地列举唐人听雨的花样,然后说:“读过一遍《全唐诗》即使三月无雨,灵魂也会湿漉漉的” 。一个湿漉漉的灵魂,“雨夜潇潇,雨声伴着心音”,“梦回江南或是神游塞北”难免忆及同他一样爱雨的恋人 。“感知雨夜,我忘不了一把伞下,我忘不了二人从城市的这一头弯到那一头的情景 。伞的世界小得很可爱,一只红苹果是午夜的美餐,夹克衫的衣袋里自然握着她的柔柔纤手” 。你听这古典的情愫,你看这内敛的文格!这位年轻的主编,分明是一位旧时月色下的百代遗少 。他在认定“气未必尽属男儿,情也未必专属女儿”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自己 。“也许到头来,只有一个人守望着一份孤独,一份寂寞,一份初衷不改,一份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固执,有滋有味去听那秋来的雨声” 。“雨声满蕴着人生的诠释,少年无忧,早已成为过去;暮年尚未到来,难以体会;中年临届,该会攥住些什么?想像不出,等到地老天荒,独自一个灯下白头人,检点珍藏的那一片红枫叶或是一粒红豆,面对雨中黄叶树的时候,还会听雨吗?还会想起雨伞之下的小世界中,夹克衫的衣袋里那只纤纤素手吗?”婉约、轻倩、素雅 。你看见了这本书勒口上的照片吗?那一位豪爽耿直的辽西汉子,此刻竟幻化为压在《全唐诗》或是《全宋词》里的一枚红叶、一瓣桃花、一卷蕉心 。一片柔肠,一脉痴情,李义山似的幽密,刘宾客似的孤寂,一杯绿茶似的淡淡忧伤搅拌着姜白石的苔枝新绿,搅拌着晏几道的明月微雨,与畅销书的发行商毫无瓜葛,与他所从事的工作隔从另一重境界 。我甚至觉得他是在一个湿漉漉的雨夜里摸黑遁去,遁到了他精神的大后方——《全唐诗》或《全宋词》里 。
我们芸芸众生,每天都在奋斗,摸、爬、滚、打,为柴米油盐而奋斗;攀登、跋涉,为别墅奔驰而奋斗 。生活的快餐吃得我们的味觉萎钝了,物质的超强刺激使我们的心灵变老了 。这时,如果我们还能忆起花间那壶绿茶,那么我们的灵魂似乎还可以拯救 。所以我认为《听雨》是在引导我们到唐风宋韵里开发新的审美资源,发掘古人沉积在诗词里的人生意蕴 。应该说它是对我们身边苟苟营营的物质环境的一次净化、一次诗意观照、一次精神洗礼 。
雨夜如此,黄昏犹甚,再看一看国卿的这一篇《独想黄昏》:那血红的一半日轮,感染着黄昏的色彩,使他体味到的那种不易捕捉的忧伤,不也是唐诗宋词播下的一抹红霞吗?那位海滨独坐的女性,“我似乎和她相识,但又极陌生,有什么已经注入心底,深得不能再深了”,“倘若她依然长发披肩,那该多么令人惆怅” 。这种对女性的茶一样的古典与内敛的审美,在现代人的眼里已不多见 。在看惯了陪酒、洗浴、足疗等现代时尚之后,再来读这种散文,那是一种古典的清新,见到的是一轮不曾为现代红尘所污染的旧时明月 。另如《梦之笔》、《三生石》、《红叶情思》诸篇,读来似乎都有唐宋明月的满轮素辉,于古典的深幽之中,给人的是一种久违了的亲切与新颖 。
【坐在花间里,喝一壶文化遗民的好茶】 读过《不素餐兮》,发现我原本以为这位现代智商颇高的年轻人其实更具丰富的古典情商 。这似乎可以构成一种悖论,然而也正是这种复杂多元的二重性格,才使得这位当代的青年学者在无端又无情的声色刺激中始终葆有和追随素餐者茶一样的诗意人生 。所幸,他不是迂腐的“遗民”,也不是八股文化生出来的书蠹,更不是现代生活的旁观者,在他的“花间”里,有茶,其实也有矿泉水与可乐 。在市场风暴的旋涡中,他以古典意识的厚重支撑他当代意识的敏锐,他不但能驾驭风浪,运筹帷幄,而且还能亲手操持,运作自如 。花间实有尘,他不愿松开散文的这只手;花间一壶茶,他丢不掉文化遗民的骨架 。所有这些,他只是不愿迷失自我,不想放弃那份来自唐风宋韵的本真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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