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真·味

从今晚起,我们大概只能相伴到后天,因为,茶叶筒里的绿茶就要喝光了 。知堂诗云:“且到寒斋吃苦茶” 。诗中的“吃”与“苦”字,则可以说明我对茶的最初印象 。小时候,周围喜欢喝茶的人家很少,没有茶叶筒或茶叶盒的人家却不多 。贵客来了,大人往往会沏上一壶茶 。可是,无论宾主,彼此都不怎么去碰那个泛着异香的茶碗 。不愿装假或渴极了的客,忍到后来,大概会坚决地说:“给我来杯白开吧,我真的渴了 。”听罢,主人一笑,重新拿出两个杯子,倒上白水,开始与客人一道痛快地喝 。既然如此,何不开始就上“白开”?“那不行,礼数绝不能少!”这样的解释,现在也不知真正懂了没有,何况那时呢 。不管怎样,茶的“礼数”功能,从此算记住了 。茶的滋味,则要等到某年春节才开始初尝 。一次,客人走后,我偷着尝了一口他根本没碰过的、“不许小孩子喝的”茶 。有点儿香,咽下去反觉得苦 。打开茶叶筒,吃下一片叶,更苦不堪言 。那就闻闻味儿吧 。仔细辨去,那种香气也不是什么好味道,就像某种脂粉,呛人,越闻越感到恶心 。大人们怎么反说这东西会让人兴奋、睡不着呢?那时,我沮丧得想去睡了 。以后,还是再不碰这东西为妙 。如今,没有绿茶的日子,如同没有香烟的日子,都属于遥远的从前了 。童年的茶为何那样难喝与难闻,也早已明白:原来,它是茉莉花茶;别人家的茶,也多半如此 。像人一样,花茶也分三六九等 。然而,无论贵贱,换了怎样的名目,只要是花茶,我全都不能亲近 。花茶的“异香”,如东施脸上的脂粉,添得一分,反增其一分丑 。我爱的,是那种堂堂正正的,不必刻意掩饰的东西,比如绿茶 。就算最劣等的绿茶,其中也还是有一点叶的真味 。在花茶中,叶的真味却被茉莉花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薰失了 。叶的真味是什么呢?我很难说清 。一般来说,杨、柳叶苦,榆叶甜,丁香叶苦且涩,等等 。但在非常时期,如贫民皆为饥馑所苦的荒年,对某些人来说,丁香叶的滋味也许是甜且美的 。茶树的绿叶,滋味大概也会因时因人而异吧 。人的真味,同样难以说清,正如白居易诗所言:“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假如,陆蠡当初不去为难那些散步到中国来的日本友人,或是能够从容地怀着刀笔,辗转于竹林与酒池之间,谁又能知道真的陆蠡? 假如,当身上多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袍子时,赵匡胤能够将身子扭那么一扭,继续清清白白地做人,谁又能看清他的“黄”帝身板? 可见,人也罢,叶也好,真味皆难得觉察,且非旦夕间可以体味到 。陶潜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渐近自然的绿茶,其真味又如何分辨?其实,又何必去分辨?用心感觉即可 。倘适逢其会,一杯普普通通的绿茶,就可以让我来到那株曾令神农留连不已的大树下,看到绿叶,闻得清香,感受暖的日光,纵身同流云一道飘飞 。那株大树,又在哪里呢?肯定不在美国或法国,也不在朝鲜或海地 。我感觉,它应该就在中国,在中国的……云南,在一片热带雨林的深处 。它比象神树还要粗壮,比所有人的生命更为久长 。【茶·真·味】 云南,是我最后的梦,最痛的梦,也是我最无奈的梦 。一次,有同事去云南公干,临行前,我托他捎一点云南的绿茶回来 。结果,他带回的是花茶 。下一次,我又托另一位同事,带回的仍是花茶 。第三次,终于有同事为我带回了“真正”的云南绿茶,可我刚一揭开茶叶筒,一股刺鼻的茉莉花味就散了出来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从此,再不作这样的尝试,家里的云南花茶已尽够了 。尽管绝不会去喝它们,有时,还是忍不住打开茶叶筒,去闻云南的味道——那是任多少茉莉花都无法薰失的 。云南是一杯最醇的绿茶 。我再也不能将它品味 。现在,现实是一杯烈酒 。它要人迷醉,我却宁愿远远地醒着,冰冷而痛楚,如一朵来得太迟的春雪:可以溶解,心却不可改变 。下周怎么办?让我先想一想:除了绿茶,还有什么才是活下去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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