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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消息
枝头漫出鹅黄 , 很嫩 , 似乎吹弹即破 。它们都蜷缩着 , 像是握住的拳头 , 还要一点时间 , 随着越发上升的气温 , 渐渐打开它的容颜 。这是多么有诗意的色泽啊 , 很隐含、阴柔 , 同时又有一缕开张之气正待散发 。刚刚好——我欣赏的正是这种欣赏态 。
我是比较关注节气的人 , 这和当过农民有关 , 虽然最终弃农进城 , 节气的特征还是让我深刻记取 。我会发现节气到来的这一天的确有许多不同 , 有时很微弱 , 不易捉摸 , 我还是会从一些景物、植物上挑出来 , 相应地做一些应和 。老百姓觉得最简单有效的就是食补 , 使人在这一天里安然度过 。时间在人的眼中 , 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 无形无色 , 一日连着一日 , 匆匆而过 , 没有茬口 。总是会在一些时间点 , 在这个点上 , 时间被格外注视 , 立夏了 , 立冬了 , 当放则放 , 当敛则敛 。适时顺生 , 说的就是先从情绪上遵从 , 然后是肢体 。如果从季节上划分 , 立秋之前都属于情调高涨时节 , 就连那些细微的鸣虫 , 肉眼看不到 , 却积极地发出声响 , 不愿停歇 。在这个时段 , 什么都是向上的、开张的 。我动手批改几个小青年的随笔 , 文辞不能说不顺畅 , 就是写得太华丽了 , 让人阅读中感到腻味 。我原本想提笔叉掉它一堆词藻 , 使它变得质朴素淡一些 。才下笔就停住了 , 自觉不妥 。在这个年龄段 , 恍如初夏 , 无论是一个人的情怀 , 还是情怀之下的笔调 , 都是蓬勃不可遏 , 他们的表达 , 也就更充足和饱满 , 饰而无节 。如果不是这样 , 反而辜负了此时的性情 。
我与他们不一样 , 已经走过夏季 , 是秋季中人了 , 把笔行文 , 不知不觉地由丰缛华丽转为素淡 , 像一株删繁就简的三秋树 。古人说得好:“后生好风花 , 老大即厌之” , 我现在正是这个样子 , 想着如何在笔调上能渐渐贴近逸品 , 如果如愿 ,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难的是不能强求 , 只能自然而然 , 也许达到了 , 也许根本达不到 , 成为一辈子的牵挂 。“逸”最早是对人品而言的 , 孔夫子就提到伯夷和叔齐 , 兄弟俩隐居于首阳山 , 不食周粟而死 。大概要有隐士情怀的人 , 才有可能担当起逸的称号 。我是很现实的人 , 不愿淡出红尘 , 入世越深 , 越是热爱尘世 , 对生活中的某些需求还表现得很有兴致 , 譬如美食——这是多么好的一份享受啊 , 孰可舍之?至多 , 一个人就是以入世之念 , 做一些雅致之事 , 如此而已 。我没有太多的个人兴趣 , 像一个人站在呼呼的秋风里 , 有许多热情、愿望都被吹散了 , 剩下那些比较实在的成分 。以前我在笔墨滋润中是做加法的 , 怕欣赏者看不懂来问我 , 还得解释半天 。现在我则大做减法了 , 像一个园林管理者 , 大刀阔斧 , 删节枝条 , 把那些伸张的、绵密的、叠加的悉数削减 。至于再来欣赏的人能否领会 , 我就全然不去考虑了 。如果一个进入秋季的人还在追逐着繁缛艳丽 , 自己都会骂自己浅薄 。尽管动不动就征引弘一法师来做逸的代表 , 但说到底他的人生对于常人而言根本没有普遍性 , 也不值得仿效 。普通的生活是排斥这种极端的 , 即便有人仿效 , 也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形失真成为一个怪物 。我觉得比较可靠的是更多阅读一些民间之作 , 里边蕴藏着边缘生存中人的人格、情调 , 在边缘习惯了 , 未曾有进入中心地带的念头 , 只是循着晴耕雨读的传说程序 , 素淡百年 。这样比较真实的日子 , 给我的引导也比较可靠 。
朋友们送给我几幅汉砖拓片 。本来我只对墨拓怀有兴趣 , 以为黑白二色对比最有利 , 朱拓不免过于渲染 。直到最近才有了转变 , 看到了朱红把销蚀风化的那一部分展示得那么沧桑 。有时我就这么认为 , 古人手上的技巧并没有那么高明 , 也没有那么多滋味可品 , 笔下肯定也有一些啰啰嗦嗦的东西 , 就像汉大赋那样 , 毫不例外地来一番膏泽浮华——似乎一个有才华的人 , 都要以此显示一下才气 , 不知不觉就走过头了 。后来 , 这些石刻砖刻置于时光之下 , 风沙往来 , 磨洗无休 , 那些显示才气的笔调 , 长的、露的、尖的、密的 , 百年千年 , 已经变成短的、敛的、钝的、疏的 , 变得有味道了 。更多的人不喜欢这种删减 , 观赏时颇觉吃力——如果一个人只是对春日表示好感 , 始终浸泡在春日的汁液里 , 对个人的体验来说 , 显然是一种缺陷 。
南方逐渐成了冬日越来越短的场域 。曾经御寒的皮衣 , 已经闲挂在衣柜中多年 。冷 , 这种让人肌肤异样的感觉 , 哆嗦的、发抖的、起鸡皮疙瘩的 , 不能说没有 , 却也淡去了很多 。冬日不冷 , 说起来是轮回中的一种缺憾——不是四季匀称 , 而是以很大的偏差出现 。它到来的时候 , 人们还穿着短袖短裙行走在喧闹的街市 。除了服饰的错位 , 人的神情、举止 , 也全然不是这个季节所有 。在肢体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时 , 一定是天道运行中有什么被阻止了、拖延了 , 使它迟迟不能来到我们的跟前 , 让我们切身感受 。“天行健” , 古人就是这么说的 , 没有谁对此产生怀疑 ,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行踪 , 没有一个人可以把握它的玄机 。现在我们感知的 , 只是一些琐屑 , 一些小秘密泄露出来了——夏日比以前炎热得很 。得出这个结论的大多是中年人 , 他们在空调的房间里 , 温度很低了 , 心头上还是烦躁得不行 , 这是机器所无法调节的 。这个季节无节制地延伸了 , 让人很不舒服 , 它是属于张扬的、放纵的 。看看南方的这些植物纵横伸展毫不敛约 , 你就清楚了 。
树犹如此 , 人何以堪 。就从我这个谋生的专业来说 , 那么柔软的毛羽制成的笔 , 居然写不出简净、简静的字来 , 更是难以捕捉到萧然、澹然的气味 。就像弹琴 , 总是想在大庭广众里弹 , 弹给别人听 , 却不想幽篁独坐 , 弹给高山流水听 , 弹给自个听 。
我想 , 问题就出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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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散文《枝头消息》 名家散文欣赏】水汪汪的眼
对于深度的感受 , 我不是从书本开始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 很难领会数字给予的启蒙 , 譬如我们身处海平面多少米 。我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发现 , 成年后对于深度的认识 , 都要缘于孩童时代的亲眼所见 。可以肯定指出 , 家园中曾经有过三眼汪汪的古井 , 如同三枚饱满滋润的水印子 , 钤盖在我敏感的皮肤上 。观察着疏朗的枝叶向上生长的时候 , 对于古井低于人们行走的平面 , 我是油然产生奇怪的——既然向下发掘可以获得清亮的井水 , 那么 , 一定也会有很多未知的宝藏隐匿 。多雨潮湿的地方啊 , 掘一眼井不算难事 , 可本意真是如此吗?我会觉得在这个家园里 , 掘地三尺另有企图 , 最终以一泓清泉的涌出作为回报 。随着这些不知哪个朝代掘出的水井存世 , 井的周遭理所当然成了果林和菜园——井的延续改造了生活的面目 , 比掘出其他宝藏都清纯和透彻 。井的出现使我对于深度有了抚摸的可能 。间接地通过井绳 , 与深井接触 。平静的水面 , 随着邻里结伴汲水 , 三四个小木桶此落彼起 , 烂银子似的荡漾波光 。甚至在早睡的梦里 , 还能听到大人们借着洁白的月色浇灌、木桶击水或者桶帮与井壁磕碰的声响 。朴素的温馨之夜 , 在清流的泼洒中走进安宁 。一眼古井 , 经过漫长时日的打磨 , 已经泰然地与人亲和 , 不需要后人特意花费心机护理 , 只管使用便是 。这也让人们对古井的牵挂最少 , 似乎前人的一次性劳动 , 后人得以永享安逸 。对于轻松地享用 , 自然削弱了古井的重要——人的本性通常如此 , 譬如那些会讨会要咋呼不休的人 , 往往得到满足;而斯文缄默者 , 被人淡忘 。在我那时学会的几个成语里 , 都是对井的不敬——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 贬低的口吻里 , 分明涉及了井的固有状态 , 它的狭窄如“眼” , 缺乏闳大的格局和开阔的气派 , 由此受到牵连 。只有与井为邻的人才知道 , 古井的周围远比其他地方翠绿和润泽 , 有一缕缕草浆汁水的生生气息在井栏边无声地漾开;夏日里干渴的黄蜂和蜾蠃会结伴而来 , 伏在井沿凹下的水渍里 。没有人去追问古井的来源 , 对于清亮照人的水和井内黑暗下去的视线 , 即便联想纷起 , 却没有一个人表示贪欲——共同拥有 , 人们的心态大都平静得如同井内之水 。
区分新井和古井的差别是轻易的 。新井内被砌起的石条全是崭新和锐利 , 白生生的茬口流露着火气 , 动荡的木桶不小心被磕碰 , 绳索被磨砺 , 马上露出伤痕 。新井的水不时涌动着 , 水色浑浊 , 携带着土腥味 。掘井人需要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清澈 , 每日汲出大量的水用于浇灌 , 期望浊去清来 。不须太久 , 新井躁动的情绪被净化如一面不动的镜子 , 风吹不到 , 皱纹不生 。井水的清冽、甘甜 , 传出后 , 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 。时间慢慢地流过 , 井水总停留在一个水平面上 , 从未见少 。“取之无尽 , 用之不竭” , 记得小学老师把这八个字赋予了一个伟大的思想 。我脑子一闪而过的 , 是老家那几眼黑洞洞的水井 , 这无疑是最感性和具体的 。我甚至想 , 一些用语 , 如果乐于迎合思想和主义 , 对于涉世不深的少年 , 领会也许失之千里万里 。完全可以用身旁的、日常的材料 , 大大缩短领会的长度——漫无边际地撕扯 , 只能让人无奈 。至少 , 你感到诚惶诚恐 。一切认识都毋须安排 , 要刻在头脑里剜却不去的 , 只能靠自己在岁月行走中获得的某些机缘 。它自然而然地进入 , 比灌输的更不易风化 。时日在井底下流失 。当年锋棱锐利已经成为钝拙 , 曾经崭新的色泽变得泛黄 , 一些黧黑的苔藓 , 星星点点地附在井壁上 , 让人一眼望下去 , 发出井已老矣的感叹 。冬温夏凉 , 井水在浑然无声的节候里默契转换 。这样的井 , 是苍天幽深的眼神 , 水汪汪地穿透一切天机世相 。水与水是不可相比的 , 波来波往、潮起潮落 , 流动的水是时间的一种表征 , 印证着时间的旅程 。井水恰恰相反 , 一汪地静止索默 , 涵养着安宁 , 让人觉察不出它的意图 。这也是古井难以枯竭也不溢涨的缘由 , 让人体验着静止的微妙——掘井之前 , 这口井的命数如何 , 是无从意料的 , 只能掘下去 , 这口井的个性才会显露 。井和主人 , 只能靠机缘产生联系 , 那种掘井不成反而掘出了兵马俑的失败例子 , 只能归结为人与井没有缘分 。
不能如愿的井让人难堪 。当初那位手执罗盘看风水的江湖术士已经走远 , 掘到底才知道问题来了 。有的井水量涓滴;有的则过于充沛 , 溢出不止;还有的不可食用 。对于地下的奥秘 , 人所知之甚少 , 井下结构令人一筹莫展 。动土之前据说要焚香敬拜的 , 这些对土地虔诚的人 , 重视这一道心灵的手续 。揭破与水一层之隔的土皮 , 生命就汩汩而出了 。泉眼的太旺与不足都是祸害 , 过程显然被浪费了 。对于目的性很强的人来说 , 有价值与否要看结果 。一眼井让人失望了 , 必须果断地填埋 。掘出来的土才见到阳光 , 又匆匆返回潮湿的地下 , 堆挤压实 。这时主人庆幸的是 , 好似一个出了瓶子的魔鬼 , 又被计谋引回一个生命在瞬间夭折 。值得一提的是 , 直到现在仍然使用的井 , 它的生命质量令我们感佩莫名 。对一眼井的要求 , 古人今人不会存有太大的差别 , 只是当时更多地作用于味觉 , 守一眼井 , 过一辈子 。时光就是在变化中展开的 , 对于流逝不已中存在的一眼简陋的井 , 成了今日审美的良好向导 。
如果不是有意地填埋 , 一眼井的年龄要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一个时代 。深邃的井让人想起同样长久的大树 , 一个向下延伸 , 一个朝上生长 。巨大的树干令人联系浑圆的井口 , 笔直的井如同直入云天的树干 。井和树在不同的两极里素来默不出声 , 如果不是雨点落入井内 , 或者风掀动枝叶 , 安静是它的共同的语言 。干枯的井会令人想起干枯的树干 , 意味着生命已经走远 , 只是残骸遗留 。枯井的命运比枯树更为悲怆 , 它甚至就成了垃圾倾倒的场地 , 远远不如枯树在烈焰中焚化快慰 。我们看到的是 , 城市的高楼越来越多 , 古井必然越来越少 。许多高楼底下就是被填埋结实的井 , 发不出丝毫呜咽 。城市里幸存的井 , 井沿上已很少汲水的印迹 , 人们只须两个指头轻轻捻动精致的水龙头 , 水便喷涌而出 , 不必弯腰揽绠作辛劳状 , 一种姿势从此消失 。
曾经水井密集的村庄 , 大片大片地迁移走了 。时代的变化之一就是人不安地移动 。整个村庄搬得彻底干净 , 车运马驮 , 手提肩挑 , 甚至一些破烂用具 , 也因为车厢尚有些许空隙 , 也登上了旅程 。在搬不动的物品里 , 井是最典型的 , 没有谁能把它移走 。是人遗弃了井 , 还是井背离了人?当人们在新的居所 , 品着茶 , 觉出口味不对 , 才会想起丢在荒村中的井如何甘美 , 想起曾经过往的日子 , 想起井沿边的许多故事 。不需特地设置悬念 , 一口与自己的童年、少年每日相伴的古井 , 那种清新和华滋 , 连同水汪汪的神秘 , 已经沁入了体内 , 纵使后来远走高飞 , 异域的风云蓄意介入并想取代昔日的痕迹 , 还真难成功 。怀乡的主题如新月一般静静升起 , 也就是从不变的古井开始吧 。不变的古井和多变的世相 , 不变意示着被封存、浓缩 , 在大寂寞中延伸、传递 , 使藏在幽深中的内容更值得寻绎 。爱迁徙的人与移不动的井 , 如长风之于古树 , 不能互相厮守是一种必然 。只能这么去面对了 , 当一眼古井孤零地停留在荒村里 , 倒映着孤月 , 它的凄美将使我们更加怜爱 。
那些对于古井 , 不 , 就是对于一般的井也一无所知的少年 , 和那些曾经享受着汲绠之乐的少年相比 , 体验中肯定缺失了一个空间 。一定会有一些人 , 在拨弄着便利的水龙头时 , 会在自己回眸的角度里 , 看到地下的潜流正在深处发出渴望的冲动 , 期待着涌出 , 重新成为生活的甘霖———我们所说的美感 , 一口井也足够赐予我们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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