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图在展开

作者:黎荔
我的地图在展开
少年时读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我一直望着那条在下面闪闪发光的河 。 那河近在眼底 。 河谷和两侧的千沟万壑像一个一览无余的庞大沙盘 , 汽车在呜呜吼着爬坡 , 紧靠着倾斜的车厢板 , 就像面临着深渊 。 他翻看着地图 , 望着河谷和高原 , 觉得自己同时在看两份比例悬殊的地图 , 这峡谷好深啊 , 他想 , 真不能想象这样的峡谷是被雨水切割出来的 。 峡谷两侧 , 都是一样均匀地起伏的黄土帽 , 不 , 地理书上的概念提醒着他 , 不叫黄土帽 , 叫梁和峁” 。
那时 , 就想如小说中的人物那样 , 拿着一份地图 , 用脚去实际丈量黄河 , 那条雄浑粗粝、磅礴大气的“母亲河” 。 从小 , 我就特别喜欢看地图 , 地图的认别能力也很强 。 一直迷恋于地图的美 , 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地图 , 发黄脆硬的纸上密布着各种分叉的曲线 。 这些颜色单纯的色块以及符号标注下的汉字具有一种隐秘的魔力 , 让我看见了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流淌的江河 。 盼望着某一天 , 穿越地图这个纯粹的文本 , 来到真山真水之前 , 翻看着地图 , 对比着现实 , 感受着比例之悬殊 , 天地之壮阔 。
【我的地图在展开】后来 , 长大之后仗剑北游 , 我曾在上游、中游、下游的不同河段亲近过黄河 , 从干流到支流 , 从滩涂到河道 。 才发现 , 当你真正去看这条河的时候 , 它就在你面前 , 就是一条河 , 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 。 而且更要命的是 , 有些地图上还有标注的地方 , 实地考察已经断流干涸、面目全非了 。 沧海桑田 , 很多场景找不到了 。 更多的是短短几十年 , 中国快速发展所形成的工业化、有人工痕迹的景观 。 这个时候 , 看地图成了一件有点感伤的事情 。 正如许多人还有乡愁 , 还记得儿时的田野草原、阡陌邻里 , 但你试图回去时 , 却发现徒有乡愁 , 乡村已难觅旧貌甚至踪影 。 当我拿着的是一份不那么新的地图 , 那么许多追寻已褪色为实际上不复存在、只在地图中存在的地名了 。
父亲曾经编写过地方志 , 各种文献资料在他书桌上堆积如山 。 记得小时候 , 我就在父亲的书房中看过一套清朝版本的故乡县志 , 我在那些老旧的地图和文字中一次次确认我的故乡 。 岭南绵延的丘陵、山川、河流 , 都能够一一对应并找到印记 。 有很多老地名特别古雅 ,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 或因人命名 , 或因事命名 , 或因景命名 , 或因物命名 , 就那样静静躺在地图上 , 就那样生动吟诵在父亲口中 。 铺在地图上 , 错落有致锦绣千里 , 绽放于舌尖 , 素朴诚挚雅富诗意 。 它们是打开故乡秘密仓库的钥匙 , 也是挽救远去没落牧歌的咒语 。 老地名如果死绝了 , 乡土也就奄奄一息 。 可是 , 老地名很多也只能存在于老地图上了 。
喜欢流连在地图高度抽象、渐次深浅的迷宫中 , 地图是我对宇宙之想象力感到狂喜的诗篇 。 地图让我成为一个热爱大地的人并在大地上开始不断旅行 。 地图以一个个地名、一种种图例、一串串数字 , 萃取大地的精华 , 纳于方寸之地 。 那些我在老地图上抚摸过的老地名 , 尤其是我的故乡河——蜿蜒奔流的西江沿线(珠江水系干流 , 华南地区最长的河流 , 中国第四大河流) , 必将在我的一生中流淌 , 在内心中流淌 , 在我手掌上被尽情勾勒 。 西江 , 这掌心上条条纹路全都通向你 , 脉络是你的大江与小河 。 岭南西江如地图一样可以在我身上缓缓展开 , 那是我终生的纹身 。
我想 , 有一种地图可能是永恒的 。 它超越于绘制的地图 , 超越于电脑的地图 , 也超越于雷达的地图 , 因为它连接我们的生命和过去的根系 。 每当打开这地图 , 都可以对一种有关世界的内容、形象和具有抒情色彩的游历进行一番总结 。 借助这地图 , 能触摸到大地上的万物 。 那里有着“永恒的故乡” , “永恒的中国” , “永恒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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