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乡绅

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 。
大家都喊他李老师 。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 , 要往上扬 。
那还是“老师”这个称谓很严谨的年代 。
他带过私塾 , 也是村小里最早的教师 。 几个庄子的人 , 都由他开蒙 , “老师”的称谓 , 实质名归 。

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乡绅
文章图片
我年幼之时 , 他已花甲 , 早不代课 。
对李老师最深的印象 , 是每年春节 , 东庄西庄 , 家家户户都要求春联、求福字 。
讲究写的会把红纸裁成长长短短的长条 , 懒惰点的就卷两张红纸上门 。
当家的弓着背猫进李老师家的堂屋 , 从口袋里抠抠索索摸出一包烟 , 大多连过滤嘴都没有 , 恭恭敬敬弹一支出来 , 递过去 。
李老师嘴上叼着烟 , 烟灰老长 , 也不掉 , 埋头挥毫 , 地上的红纸头 , 从大门一直排到二门 。
他越来越老 , 庄上不断翻盖房子 , 也越来越大 , 窗户多 , 猪圈 , 鸡笼 , 牛棚 , 大灶…哪哪都要帖 。 真写不动了 , 有时也算不过来那么多窗户该怎么裁 。
我爹作为他的得意弟子 , 终于分到了这个荣誉 , 李老师写不过来的 , 轮到他写了 。
我家的八仙桌是枣木的 , 重的要死 。 据说当年老太靠苦干 , 从佃农跻身中农 , 添的第一件家什 , 就是它 。 听说用了好几石粮 , 从一个破败地主家换来的 。
农村的腊月是真冷 , 我好像每天不是趴在灶门口 , 就是窝在豆腐坊 , 烤火 , 吃 , 晒太阳 , 循环往复 。

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乡绅
文章图片
过完小年 , 我爹就穿上厚棉鞋 , 围着那张桌转来转去 , 一会裁纸 , 一会倒墨 , 一会写字 , 像一头转磨的驴 。 一间堂屋都是墨臭味 , 搞得我晚上不愿意睡厢房 。
是哪一年开始 , 大家都流行买烫金的印刷对联 , 又是哪一年开始 , 对联都是各家银行保险公司送 , 都记不清了 。
反正二十年前 , 李老师就被孩子们接到了城里;我有时会劝我爹再写两笔 , 他现在只热爱从抖音看小品 。
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乡绅】李老师是用救护车拉回来的 。 进老宅 , 上床 , 拔了氧气管 , 就算寿终正寝了 。
其实送进医院好些天了 , 这些日子都在ICU里 , 一天一万块 , 村里人都说他的孩子孝顺 。
年一跨 , 他就90了 。
鲐背之年 , 祥瑞 , 祥瑞 。

村里最后一个乡绅走了。|村里的最后一个乡绅
文章图片
早晨送父亲回去 , 村里还是没几个人 。
大姑眯着眼 , 在菜园热火朝天地挖菜 , 地上堆满篮子和塑料袋 。
她也是乡村教师 , 快八十了 , 坚持住乡下 , 坚持种菜 , 种豆 , 种玉米 , 暑热的天 , 农场用机器割过一茬的稻田里 , 总能看见她头顶毛巾 , 捡拾稻穗 。 等我们回来 , 就喜滋滋地炫耀 , 捡的这些 , 就够她吃一年 。
他们这代人 , 对土地的爱 , 就像土地是她的母亲;对劳动的认同 , 就像劳动是她的呼吸 。
吃饭的时候 , 二爷经过门口 , 和父亲打了招呼 。
说是到西头拖个垃圾桶来 , “李老师明天上山 , 流水席一早就开 , 我先把他家门口收拾好 。 ”
李老师走了 , 大家都很平静 。
虽然农村的日子 , 一切都廖廖 , 但礼数不能少 。
想到这几天翻《礼记》 , 看到一位学者写的随笔 , 中国人对生死之事的礼数特别多 , 繁冗的礼节 , 一面可以让真正丧亲之痛的人 , 在那个阶段不断打断悲伤 , 众目睽睽 , 不至太过崩溃;另一方面 , 那场宏达的告别 , 亲爱的人多年后回忆起来 , 总还是草蛇灰线 , 伏延千里 。